六(2 / 18)
我原本想说“他说他喜欢”,但说出口却变成了:“喜欢。”
奶奶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我的手,拿起桌上的布料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那就好。”
这件衣服的样式我记得,是我和孟图南冬日里常穿的夹袄款式。
老人家一针一线缝得无比认真,但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袄子我可能只能穿这一个冬天了,奶奶却还是做得这般仔细,窃取他人人生的罪恶和辜负他人爱意的内疚感在心底涌动着,我眼眶忍不住发起热来。
我忽然就很想,很想将这一切都摊开来说。
“奶奶,其实我……”
才张嘴说了几个字,我却说不下去了。
我该说什么呢?我其实不是阿怀?我马上就要死了这衣服我可能穿不了几天你别做了?
万一奶奶听了受刺激怎么办?
非得跟奶奶说这些吗?骗她一辈子也没关系不是吗?
一旁的孟图南拉了拉我的袖子,示意我不要再讲。
奶奶却突然抬头看我了,她笑着说:“其实你不是阿怀。”
这七个字如雷贯耳,劈得我不知所措。
我愣了许久,想开口喊奶奶,却不知合不合适。
奶奶又低下头去,继续缝着夹袄,缓慢又柔慈地说:“奶奶知道,奶奶早就知道了。”
“奶奶很多时候都不清醒,但奶奶也有清醒的时候。那个叫‘阿怀’的孩子早就病死了,但是上天厚待我,补给了我一个新的阿怀,还送了一个小孟。”
“奶奶看到了你给小孟写的信,虽然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但假如这是你在奶奶身边过的最后一个冬,奶奶希望你有新衣服穿,不受冻不觉冷。”
听着这些话,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像决堤之水一般往外涌。
一旁的孟图南不知何时已经把双肘撑在桌上,将头埋在掌心哭得一抽一抽的。
“都几岁了,在这学小孩哭鼻子。”明明是奶奶把我们惹哭了,她却反过来笑话我们心性幼稚,“行了行了,你们在这哭得人家以为奶奶这把老骨头要西去了,都去干自己的事去,别碍着奶奶做袄子。”
再哭下去实在丢人,我和孟图南红着眼回了住处。
009
我回谷当日就将《凝气说》交予了柳谷主,一向不苟言笑的柳谷主竟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了“多谢”。
这东西很了不得么?
端尘山在楚地以南的苗疆群山之中,与中原各大剑派并不同宗。我自十岁被“主人”旸宁买下带进端尘山,学的剑法都是苗疆人的那一套,他们的出招诡谲多变不说,有些招式还极为阴毒下流,那边的剑客来了中原怕是会被唾沫星子淹死。李道询前辈这一套“先练气再学剑”的宗理我悟不透,悟透了估计也学不来。这些年我的剑艺毫无长进并非我有意藏拙,也不是我身体羸弱到提不起剑,而是我对中原剑法不太感兴趣,也练不太明白。
如今看来,对《凝气说》不感兴趣的中原江湖人,怕是只有两种,一种是不用剑的,比如李殊援;另一种是不会使剑的,比如我。
总之,柳谷主满意便好。
到此为止,我两年前主动揽下的重担终于卸下。
无事一身轻,我在谷中待了几天,不是陪着奶奶种瓜采花,就是被孟图南拿针扎。
孟图南最近在研究针灸排毒,虽然他总安慰我说不要着急,还有三个月,可以慢慢来,但是他看那个样子比较着急的好像是他。
他每次看着那发黑的银针表情都无比灰败,仿佛我本就时日无多的阳寿对半打了折。
想来他是一片好心,起初我也就由着他折腾。
试了几天不见成效后,他不再来找我,我以为他放弃了。谁知他竟然在医馆不眠不休地翻书,给自己的手扎得千疮百孔,我怕他先我一步去了,直接跟他说别白费功夫了,这毒排是肯定排不出去的,除非把我整个人的血抽干换掉,再把造血的骨头也一根根换掉。
孟图南听了直接蔫了,说自己这么多年的医书都白读了,竟然想出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我拍拍他的肩跟他说没事,生老病死乃是世间常情,我这毒本就是神仙难救。
没过几天,奶奶的袄子做好了,开始琢磨冬天种什么菜,孟图南却又开始不停地忙活,我问他在忙什么,他说沁风前辈的病近日恶化严重,已经两天吃不下东西了,若是再这样下去,怕又是只能向先前那般用羊肠强喂了。
我忽然觉着自己这病至少有个体面的好处,没忍住问了一句:“沁风前辈这些年都很配合治疗吗?”
真的有人愿意这样活着吗?
她曾是踏马执剑、名满天下的江湖女郎,真的愿意就这样被抹去名姓,终日困于病榻吗?
孟图南低下头去,过了很久才声音喑哑地说:“她不止一次断食自残过。”
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我的脸色,又道:“前两日,谷主把《凝气说》拿出来给她看,原是想让她高兴些,但她看过之后便一直又哭又笑的,连水都喝不下了。”
难怪了。
难怪柳谷主这些年从不过问我乌有山其他的事,就只说要这秘籍,现在想来“难得一见的探秘人才”不是在夸我,而是委婉地告诉我不用带回去太多无用的信息。
搞半天这秘籍不是柳谷主自己想要,而是因为沁风前辈也是个剑痴。
可惜柳谷主没料到,李殊援的秘籍只会让沁风前辈更加难以接受现在这个光彩尽失的自己。
这个病就非治不可么?
陶医师说“不治了”到底是不顾沁风前辈的死活,还是在劝柳谷主莫要再勉强?
这些毕竟是柳谷主的家事,我不好置喙,只能与孟图南默然对坐,在心中暗暗叹气。
不过因为治病之事迫在眉睫,来硬的又行不通,青灯谷总算是撤了对秦妙妙的追捕令。
青灯谷当天便往乌有山去了两封柳赐衣亲笔所写的请帖,一封写给秦妙妙,一封写给杜诠之,邀请他们十日之后到青灯谷参加柳谷主的半百寿宴。
不是吧?杜掌门要来?
我刚把《凝气说》带回来,柳谷主不嫌尴尬我还要脸呢。
正好前几日牙人告诉我,在青灯谷东边五十里左右的有一个絮阳村,那儿有一间安静价廉的院子。
我本在犹豫这儿会不会离青灯谷太近,但听到这消息,我当日便写信联系了牙人说要租那房子三个月,并承诺给他三倍价钱。
毕竟死过人的房子赶客,多给点补偿也是应该的,反正我的钱也用不完。
——
010
六日后,九月二十五。
趁着奶奶和孟图南都睡了,我留下一封道别信,坐上小木筏,悄悄从谷中的水道一路南去。
李殊援说得没错,我确实喜欢不告而别。
我讨厌离别,也不知道怎么应对离别。
我人生中经历过三次离别,每一段都称不上什么好回忆。
第一次是七岁的时候被我的“姐姐”从二楼的窗口推下去,让我“快跑,别出声”,我听见那群禽兽问她“小娘子今夜接不接客,你那个水灵灵的弟弟呢”,她哆嗦地喊着“不要过来”,接着我听见了匕首刺进骨肉的声音,姐姐自裁了,她平时遇见危险总会喊“救命”,但是那一次她没有喊。
第二次是十岁的时候被“阿娘”卖给那个苗疆人/贩/子。她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