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R寒暄(1 / 3)
方琦行很清楚自己正处在梦中。
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的纱雾,面前光影交错,再熟悉不过的画面如同默剧般一帧一帧切换。一会儿是透过林隙于课桌桌面游动的光斑,一会是一个面目狰狞却外形滑稽的雪人,最后画面定格在被落日余晖笼罩的操场,他看不清面前那人的眉目,但方琦行知道他在笑,两人撑在草坪上的手无声交缠着。
方琦行很久没有梦到过这些画面了,他看着面前的人嘴唇翕张,却什么也听不见。现在的他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急切探求,最后怅然惊醒于梦中。他只是看着梦中的少年,心绪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平静。
时间走了八个春秋,早就过去了,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
画面越来越模糊,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打碎了梦境。方琦行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起来,脑袋不慎磕上了床头铁栏杆,登时灵台清明。
“小方,16号病床的那个大爷闹得厉害,你要不去看一眼吧。”钱安丽是今夜的值班护士,此时提起16号床那脾气古怪的大爷,她的语气带上了无奈与抱怨。
那老爷子先是无视了术前禁食,导致手术一再延后。术后住院也一直不安宁,恨不得把医生护士当做护工使唤,按呼唤铃跟玩似的。
这样也就罢了,他甚至还反复投诉方琦行,理由是因为他没法随叫随到。他难道以为医生会影分身么?
总之,他一系列操作下来看得科室里新来的实习小护士瞠目结舌。
钱安丽真心觉得方琦行已经是非常负责的那一类医生了。
查房时全程如沐春风,下手术台时哪怕已经晚上九点了,他也要先去各个病房走一圈再去吃晚餐。一周七天,几乎全天呆在医院,只要有空闲时间就会往病房跑。
这大爷是一位独居老人,亲生的子女对他不闻不问,老头一个人住院舍不得花钱,方琦行这小孩心软,自掏腰包为他聘请了一位护工。
结果好心当成驴肝肺,换来的只有投诉。
钱安丽比方琦行大了七八岁,一直把他当弟弟看待,因此也是为他鸣不平。
方琦行没有多说什么,穿上白大褂熟门熟路地跟着钱安丽去见16号床。
一进门方琦行先发制人:“陈大爷,您哪儿不舒服?”
老大爷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从他红润的面色来看,术后恢复的不错。
方琦行是一个很有职业道德的白衣天使,他顾忌着老人家的颜面没有拆穿,配合着他天南地北地扯了几句。
老爷子今天脾气依旧古怪,他医嘱听到一半突然撇头冷哼一声,语气多少带了些阴阳怪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医生最讨厌应付我这种老东西。我又穷又老的,说不定哪天死在医院里了你们还嫌晦气。”
方琦行哭笑不得:“真没有,大爷您别多想,过段时间您就能出院了。”
大爷不说话,翻身留给方琦行一个后脑勺。
没了“作精”大爷,后半夜方琦行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早晨交完班方琦行照例去病房转了一圈,而后收拾好个人物品就准备下班了。
他上周刚搬家,刚好趁着今天轮休回家整理那堆杂物。
急诊科是去往露天停车场的必经之路,方琦行放慢了步伐侧身避过行色匆匆的同事和病人家属。
今天的急诊科比往日更加嘈杂喧闹,也不知道早上是出了什么事故。方琦行在来往的人流里穿梭,时不时有“追尾”、“侧翻”、“当场死亡”几个词语传入耳中,听得他脑门直跳。
“去找人签字,准备手术。”他的师兄林度在不远处神情严肃地同小护士交代。
小护士抱着知情同意书就跑,慌乱之下差点摔跤,方琦行从旁边捞了她一把。
“谢谢。”她脚步未停,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是谁扶了自己。
方琦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向一旁在给轻伤患者处理伤口的护士询问:“这是怎么了?”
“方医生你没看晨间新闻吗?”护士拿着镊子的手一顿,转过头来。
那位伤者心有余悸地开口:“啊呀,高架桥上有一辆车跟疯了一样,突然逆行。最前面的那辆车直接被撞得稀碎,差点从高架桥上掉下去。”他举了举自己的手,又展示了自己正在冰敷的头:“当时前面好几辆车连环追尾,幸好我只是轻伤。”
方琦行看了他正在被包扎的手和起了一个包的头问:“拍ct了吗?”
“拍了拍了。”对方抄起身后垫着的袋子说:“现在医生都没时间看,不过肯定要先紧着那些重伤患者嘛”
方琦行接过片子,问道:“当时有没有头晕呕吐之类的症状?”
对方摇头。
方琦行又问了几个问题,检查了对方的伤口后说:“你没什么毛病,回家休息几天就行了。注意清淡饮食,别吃油炸辛辣的食物和牛羊肉,多补充维生素。”
幸好今天不是工作日,事发路段车流量较小,事故范围不算大。方琦行在一旁帮着处理检查了几位伤员后内心松了口气,大多数人都只是轻伤,最严重的伤患交给了师兄负责,应当不会有问题。
方琦行忙完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快到中午了。
现在点个外卖,到家刚好能直接吃上午饭。
方琦行边思考着边转身,猝不及防对上了某双在梦里还盛满了笑意的双眼。
可惜此时这双眼睛的主人周身写满了憔悴与疲惫。
杂乱的头发,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固定在胸前的左胳膊和破烂的衣服。上次见到这个人的狼狈样还是在八年前。
方琦行隔着来往的人群与许堂易遥遥相望,面前不过二十步的距离却仿佛被一把利刃隔开,将离别前后的他们一分为二。
“好久不见。”空气停滞了几秒钟后,方琦行冷静地开口。
假如他那只拿惯了手术刀,此时藏在口袋里的手没有在颤抖就更好了。
许堂易其实已经在一旁看了方琦行很久,从他出现在熙攘的人群中的那一刻开始。
来找他签字的小护士被方琦行扶了一把,他驻足在原地畏缩不前,看着方琦行与周围的人谈笑风生。
方琦行果然成为了一位优秀的医生,就像他所想象的那样。
“好久不见。”许堂易低头笑了一下,其中情绪难以分辨。
“什么时候来的上海?”许堂易下意识地想要摸出兜里的烟盒,旋即又意识到了此刻的场合。他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难得带了几分无措。
“有两年了。”
临床医学本硕博是八年学制,那就是毕业就来了。
“你的胳膊什么情况?”方琦行的目光落在许堂易吊着的胳膊上。
其实他更想问许堂易是不是经历了早上的车祸,或者直接问他这些年过得怎样。但是这样的话说出口不仅矫情,而且也不符合一个前任的身份。
当年分手时两个人都太狼狈了。命运这玩意像是一列急转直下的火车,他们猝不及防被撞得粉身碎骨。其实当初没有人将分开直白地说出口,但彼此确实心照不宣。
方琦行独自坐上了回程的飞机,落地时发现许堂易一声不吭地注销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从此杳无音信。
阔别八年,直到今日。
“只是软组织挫伤,你呢?工作还顺利吧。”许堂易回答的极为客气,太过标准的寒暄万能用语叫方琦行恍惚了一瞬。
从他认识许堂易的第一天起,对方就没有用这样客气疏离的态度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