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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六 名剑有灵(7 /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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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摇摇欲坠。“你的话太多了。”

易抱剑倚栏:“只是对他。”

“可我不是。”墨君圣瞥了他一眼,绕过去,而后走开。他不是什么心思浅薄的人,但毕竟年轻气盛,脱轨的事难以预测走向,总会让他焦躁不安。

易,是年长的师兄,是善武的剑客,是他墨君圣理所应当不得不去包容忍让的人。他想起了日前,在雨夜中的那局手谈,在黄昏时的那只皮鼓,淮山君和沉决思,甚至于现在的易,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肆意的,强于弱犹如君于臣,生杀予夺俱是天恩。

十余年了。

他师从淮山君,住在阴阳浮阁已十余年了,他没有回过沧鸾世家,甚至潜意识里觉着,索性这样的念头也不必再有,只管和淮山君在黛眉殿里度过下一个、再下一个十余年,甚至他剩下的所有十余年。

在浮阁,他是谦卑而顺从的,哪怕刹那显露峥嵘,在淮山君而言,只是怀里的猫儿,有心或无意地,在肌肤上轻轻抓挠了一下。

墨君圣,他果真是只猫,冷傲矜贵,但他果真又不是猫,温热的皮毛底下,裹着的不是纤弱娇憨,而是雄健刚愎,是长久奔涌于血脉中,那独属于上位者的,残酷又凶猛的天性。

他不能没有权势,甚至他就是权势本身。当他还茫然无知时,淮山君或许已早早地看透了他——

他唤他作“凤昭公子”,他与他摆棋局,谈时事,讲经义,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点明他的身份。

墨君圣,他是沧鸾墨氏的嗣子。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那个君权、夫权、父权的染缸当中,那个恪守礼法的俗世,那个盛世太平的澜沧京。

淮山君,确然比他自己更懂他。

“不说要找什么,既然想掩人耳目,就不该来得太勤。翻阅了的那些书,做了批注就好好用功,总有使得上的时候。”

这话听起来,分明还有一层弦外之音在里头。墨君圣停步回身,淡淡道:“易师兄是有心人,想必也应该知道我在找什么。”

易走到他跟前,唇角微扬,看起来好像是略笑了下,道:“万卷楼中藏书数十万卷,何苦去找,有想知道的事,怎不来问我?”

“明知故问,有时也可念作自取其辱。”墨君圣漠然看着他,说着话的时候,格外去听楼下的动静。好像没有什么伤亡,但要架上梯子才能上来。

“不信我,却信淮山君么?”易抬起手,似乎是想理墨君圣鬓角的乱发,却被他轻巧地躲了过去。

“他养你十年,这本来无可厚非,但若是毫无保留,倒显得痴愚了。这些话原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只是总要自己亲口说上一遍才放心。”

这算是交浅言深了。木然的面皮下,流露出真切关忧的神色,墨君圣在感到讶异的同时,觉得易可能疯得委实有些厉害。但那双眼看上去确是很清明的,但或许,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你毕竟是他的亲侄,他说过,他这辈子都没可能成婚,那么你与他的嗣子也就没什么两样了。”

递过来的书,封上是隽秀非常的簪花小楷,他看了一眼,写着的三个字,正是《梦世录》。

书册捏在手里不沉,落在心上的分量却很重。看上去似乎是年岁颇为久远的古籍,卷边自然不必说,内中的纸页也微微有些泛黄,另有浅淡幽雅的气息顺着字上的脉络丝丝缕缕游走,显得愈发沉静且绵长。

鼻翼间清而独的香,似沉水或是紫檀,在打着往日的禅机。于是想到,那日侍者拿来的两本大道玄说,《周易》取一“易”字,《道德经》名篇取一“水”字,拼凑而成的“易水”,正是易所居之处。

“本可以再铺垫一阵,到时晤面并不会如这般突兀,只是我们的好师尊,近日里似乎忙去了。”所以才想着,无论如何要借机与他见一面。

没有谁喜欢被算计,墨君圣动怒,落在面上却只是很微薄的笑意。他问道:“你们交情很好么?”

“算好罢,毕竟都是人。我一个孤儿,从前只是在低眉顺眼地讨生活,能有今日,还是沾了他的光。”听着像是感慨的话,没有起伏的声线到底承载了多少的恩与情,除了易本人,根本无从知晓。

淮山君的金玉良言果然不错,这样的人,真的是很难得想再和他说话。但叹气之后,墨君圣仍旧挺和气地同他作别。

“逢双日,可以到易水阁坐坐,过来的时候,避着些耳目。”又指了指墨君圣揣在怀里的批注,“这别忘了。”

墨君圣微微颔首,他已经有些累到了。

易手中的剑,是格外轻薄的玉色,镂刻金缕,在灯下浮着清丽的水光,非常好看。他用这把剑劈开外侧的楼壁,苍白的雾气便随他从裂口的地方逸散而去,再之后,逡巡的冷风倒灌进来,席卷万千烛火。

“公子。”

墨君圣回过身,看见侍者在漫长的廊道上露出头。她走得很急,影子印在暖黄的光晕中,随手中摇晃的提灯兀自明明灭灭着。身后一队齐整整的黑衣覆身、青纱蒙眼,领头的那位几乎是面如死灰。

镇压气眼的碧灯不幸被大风吹落,因而坏了阵势,高层的主梁被雪压断,整个楼顶都直接坐了下去。除此之外,底下的缺口也不少,几乎都是被上头的落石砸出孔洞,崩裂后又裹挟更多的砖瓦一路沿着滚下去,雪上加霜的是,许多卷册佚失在风中,不知被刮到哪里,万幸凤昭公子没有什么事,否则真是百般莫赎,走都走得不安生。

想必知道是这样的将死而未死之刻,应对起来口齿挺清楚,就是声气很平,透着一种木然的暮气。

墨君圣心不在焉地听那侍者讲完,就跟听念经似的,末了,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他不需说什么,摊上这样的天灾,他本也说不上话,除了叹说一句“时也命也”,别无其他。但一时又想到,怕不是人祸罢。等坐在了轿上,撩起帘,看适才告罪的侍者挺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到底还是觉得过意不去。

但也仅仅只是“过意不去”,万万没有上次“快死了”那般沉重,大抵人就是这样堕落的,或者,说成是升华也行。

不由得想起,夏夜清远的更漏滴声中,墨正安背对着月光,慢声细语地和他说话:“人越向上爬,心越朝下坠,能站在高处的,都是没心肝的怪物。”

论及权势地位,贵为执首之尊的墨正安无疑是站在高处的。于是他不禁问道:“你也是怪物么?”

“我当然是。”墨正安略笑着,掖上他的被角,在他的额角轻轻地吻了一下,“快睡罢。”

那时他不懂,但大些,便渐渐明白了。处在那个位置上,要么去争,要么就拖着墨氏一起去死,哪怕只是力所能及的善因,往往也会种下不可挽回的恶果。

墨正安不愧为光风霁月的君子,做得最过的事,也只是冷眼旁观。即便这样,他仍为此辗转不安着,午夜梦回时,那独坐于清辉朦胧之中的身影,是何等的单薄而又寂寥?

墨君圣想,情有亲疏,命有贵贱,大可不必和自己过不去。等眼下轮到了他时,才知道做起来与想起来的确是两回事,虽说没有以为的容易,但也决计不难,他要学着习惯这些事,他总归要变成另一个人。

雪停的时候,正是黄昏,虽然已经不刮风了,但依然很冷。隔窗关着,垂幔也都放下去,墨君圣只略略轻咳两声,角落里又添上了几个烘得绯红的炭盆。

案几上铺着白日里抄录的批注,墨君圣换了寝衣,挺用功地看着,手边熬一壶滚沸的酽茶,翻腾着袅袅热气,那苦香光闻就觉得精神。侍者剪了灯芯,将几碟糕点摆好,便无声无息地退到外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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