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二一 旧事经年(1 / 11)
歌有云:“天有常,地有疆,天地造化,造化阴阳。”
书有言:“天行五常,地开五疆。”
为世人所知的五界,从龙域在北,遵王道,以龙君为尊,六世家并十八名流执臣礼奉从;雍原居最中,崇霸道,英雄层出不穷,战乱终日不休;登仙道位于东南,双道宗互相倾轧;摩提岸则处西南,一寺四门共修佛法;又有中阴轮回殿,为执念深重、无法往生之人的去处。
“常世共识,须臾之渊的尸鬼长城,便是天下极北之地。这也不能说是误传,毕竟妖兽仅存于传说中,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末法的年代,术之一道江河日下,若非偶有方士巡游,连中阴地都要被认为是神话了。”
易侧过身,看向中庭。
红叶旋舞,清冷月光底下,格外有一种冰白的颜色,甚至于铺在地上的那些,寒光乍泄者有,暗红沉郁者有,粗看过去,很像是迷离雪野中支离肆溅着污血。
“那年上元,与一摩提岸的无名高僧同行,强渡中阴火照之路,在三途川上杀鬼,淬炼剑道。当是时,一步一枭首,何其痛快。”
彼一夜,也是这样明艳到绮幻的月光,照着碎骨堆成的丘陵,像雪,血落在上面,都凝成了红白的玛瑙。
再然后,他就看见了白泽。
“白泽?”墨君圣蹙眉,“妖兽白泽?”
易颔首道:“是。”
独角而四足,通身覆鳞,于彼岸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时而昂首望天,时而垂目低鸣,与之对视,见那长睫倒卷的眼中竟隐隐含着悲悯。
易轻声而叹:“神木承九界,士君居其五,有时候,传说并不只是传说而已。”
混沌有神名陵弦,陵弦神眠于虚空而梦神木。神木扎根始元,继往开来,历史长河中自有天地元气流转不息,以神木九枝为承轴,诞生九界,长养万物。
当天时交汇之刻,元气逸散,得气之木承载的地域兴盛,风调雨顺海晏河清,世称‘载木元兴’。
九界之间,本无接壤,然借元兴逸散之气,某些地域可通过被冲破的虚空裂缝相衔接,若一些裂缝久久不得弥合,即成为为世所知的死生道。
易道:“常世五界之说,大抵无错,另外的四界则是悬空之野,羡渊之井,妖世以及天魔境。”
传言悬空之野隐于天,羡渊之井匿于海,风中灵,水中精,所在之所,皆是方外之地,与凡尘无涉。
而妖世,正如人间是人的地盘,妖世自然是妖的天下。不是那种飞禽走兽幻化而成的精怪,而是大妖。妖世与常世缔结盟约,大妖也因此在《山海志异》中留下显赫声名,巴蛇、毕方、渔妇诸类,种种莫不如是。
至于天魔境,只听说在妖世更北,没有谁去过,当然也没有记载。“但依《梦世录》所说,妖世与常世互为唇齿,为的,便是共御天魔境,只是……”
“只是,奈何人心。”墨君圣看向中庭,微茫失神的一双眼,望着月照红叶的景致,似乎也像是看着成山的白骨与黑血。
易偏过头看他,但见那漫长的青丝流水似的垂落,遮住细长的眼尾,下颌的轮廓,也在月色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柔和的弧度,很像是以前那个人。
早些年的时候,易还在一门心思地练剑,别的事情,都是那个人和他说的。
这一天,依稀是黄昏罢,外头开始零零落落地下雪,他刚舞过一回剑,在廊下和那个人说话。
“我要走了。”那个人端坐着,酒盏在持却一口未动。
逢魔之刻,日月无光,厚重的云层竭力低垂着,看着仿佛是天都要塌了的样子。
“嗯。”他应道,那个人将带来的酒斟了满杯递给他。他接过,饮尽。
本来就是不喝酒的人,,指法上并没有多高深纯熟的技艺。墨君圣凝神听了一阵,只觉得音色灵动柔美,如潺潺溪水越过深涧,昭露出一派融融和光的盛景。
余韵散尽,墨君圣方才开口道:“幽女大人好兴致。”
“凤昭公子。”亭中按弦的,正是夷幽。
他起身揖礼,雾一般的衣袂扬起,与水上低垂的薄云相连,清透出碧蓝澄澈的天色,仿若生自湖中的精怪,唯有唇角勾起的那抹温柔笑意,一如往昔。
“幽女大人在看什么?”
“在看冥狩大人有没有跟在公子身边。”这便是在揶揄了,墨君圣也笑着,道:“幽女大人是师尊离不得的左右手,却怎的在这里躲清闲?”
夷幽却说,他并没有休沐的时候,是淮山君不想见他,索性远远地避出去。
墨君圣想,莫不是因为那日夜里,他说了关于幽冥侧的事,令淮山君不愉。
“并非如此,”仿佛是看透了墨君圣未出口的歉意,夷幽让他尽管放宽心,“大人虽不想见我,但除了公子外,似乎也不想再见别的谁。”
夷幽说,虽然神色上看不出什么,这时节里,淮山君的心绪往往很低落。
“他说想喝一些槐花粥。”
夷幽说,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夷幽勾了勾弦,弦上滚落出一串颤音,不是很名贵的琴,却已足以排遣心事。夷幽说,这才是眼下他正该过问的事。
他向墨君圣讨教指法,墨君圣细致讲了,然后说他的琴音“很不错”。夷幽轻笑了笑,说自己“并不会弹琴”,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是这么弹的”,他也就“跟着这么学了”。
“梦中授道,大人天资非凡。”
夷幽闻言只是轻笑,他挪开位置,请墨君圣也抚一曲。墨君圣应下,略想了想,按弦抚了首《水仙》。
墨君圣向夷幽告辞,说自己出来这一会儿,粥应该熬好了。夷幽作揖和他道别,说恕不相送,真是失礼了。离开湖上的功夫,身后似有山海淼溟,鸥鸟悲风,正是一段似模似样的《水仙》。
回到厨下,粥滚得正好。墨君圣下了槐米,加盐,又打进去两个鸡蛋。好像挺寒酸的。墨君圣想了想,另起一锅汤,切姜丝,打葱结,点香油,面揉成极细极长的一根盘进汤里,焯熟后捞出来满满一碗。末了,就着浑浊的面汤,又烫了些青菜叶子。
“这是寿面罢,凤昭公子是在给我过生辰么?”淮山君饶有兴致地,拨弄着在碗里愈发显得晶莹剔透的面条,叹息般说道:“我已经活得很久了。”
“不吃就算了。”墨君圣没看他,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要吃的,”淮山君将面条从中间挑断,分了半碗给墨君圣,“陪我吃一些。”
这算是一起用了顿饭。
有侍者进来,将碗撤走,又摆好棋盘琴架等物事,并奉上茶点。天色沉沉昏暗下来,从黛眉殿起,灯火渐次点燃,落在湖水上,似有浮光辉耀。
“你的生辰是在中秋罢。”长久的静默之中,淮山君终于开口。
墨君圣一怔,无端莫名的,突然就想起了那一日雨夜,淮山君指向澜沧京,说着“落雨了”之类的话;想起了那一日午后,淮山君执着伞,自云山缥缈中缓缓行来;想起了那一日清晨,淮山君涂改勾画时,唇角一抹狡黠的笑意;想起了那一日黄昏,淮山君与他手谈,言笑间攻防进退落子无悔……
也许分别就近在眼前了。他这么想着,果然听淮山君接下来说:“日子定下了,就在七月初五,已经说好了,那边派人来接。”他像是在聊无关紧要的闲话,声轻而缓:“如果路上顺遂的话,你还能赶上在家里过生辰。”
“七月初五。”
仿佛处在了一段玄之又玄的裂帛之中,淮山君余下的话,墨君圣只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