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二一 旧事经年(6 / 11)
髓都要冻住,哪怕用心口的热血去捂也是徒劳无功。看看宁氏的境遇就知道了,捂不热的,就连那一点淡淡的余温,也是错觉一般的残留,只配感动自己。
宁氏有所养育之后,对墨斜安,无论是爱、是恨、或者是怨,这样浓烈的情意都渐渐地淡了,没有了。
死物如何能说出“思念”之类的话?
墨君圣略笑着,从这一刻起,沉下心将傅燎影仔细地看过一遍。人是很温润的,有些傲,眼底尚算得上清澈,又有能被一眼看得穿的野心。相貌也好,坐在对面未语先含笑的,若带出去应酬该是很涨脸面的。
但这样的皮囊之下是怎样的血肉腑脏呢……还是常人那样红的、白的、黄的搅在一起,或者竟然是如他身上的衣裳一般,黑得透了心了?
墨君圣漫不经心地听傅燎影讲起墨氏的旧事,那恍若隔世之感倒像是在听人说话本,只在傅燎影提到宁氏的时候,格外多问了几句,其他的,仿佛是在戏台上吹拉弹唱得挺热闹的,细算起来都不怎么相干。
傅燎影轻笑道:“可是卑下言辞间冒犯了长公子?”
墨君圣很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这可不是一般的心思。
傅燎影当即起身跪下,脊梁挺直着,没有因为与墨君圣差不多的年岁而显得轻慢。
傅燎影郑重道:“卑下有罪。”
傅燎影正色道:“是卑下枉自揣度,有些失言了。”
他膝行到墨君圣跟前,说着请罪的话,又再行拜礼以致歉意。初见时刻意庄重的礼节,在这个时候看来,尤其显得诚意深重。
能摧折身段也是本事。
从龙域的法度,诸侯属族不过千,世家属族不过百。沧鸾世家并属族多少年轻人,聪明的、漂亮的、文武风流的,不是没有,只是有过人之处的人往往也有几分过人的脾气,倒是合该傅燎影得了墨斜安青眼。
离开阴阳浮阁的日子定下后,要去禀报淮山君。墨君圣看着傅燎影告辞离去,鼻翼间竟嗅到了些微潮湿润泽的水气。
那日里嗅到水腥气,猜到晚些时候会落雨,后来果然应验了,算到现在,断断续续地已绵延了不少时日。
车驾在清幽的山道上磷磷而行,若神思不经意间恍惚一下,突然听不见石阴里的空翠潺潺,却能闻得到焚风中的烟熏火燎,那就算是走出了阴阳浮阁的地界,回到了这万象森罗的人间世。
经年的古道,因为漫长岁月的磋磨,连基座都已然被侵蚀了。不知是谁拿了砂石来夯,偏偏又夯得不严实,焚风肆拂的年数里,道上都是漫卷的尘嚣。
听说还曾是行军的主干道,通往的是一座还不错的城池,后来成了战场,自然也是古战场。一些人在这里做起了生意,贩卖就地挖出来那些生锈的甲片或是雕镂的金银,他们把这个叫做“阴市”。
阴市没规矩、不正经、见不得光,于是成了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之地,一年到头都乱的很。
这里的人,不问来处,不问去处,只问生意,所以能与阴阳浮阁相安无事。墨君圣琢磨起阴市与阴阳浮阁比邻而居的事,觉得淮山君真是神鬼莫测。
“要带随侍去么?”临行前,淮山君问墨君圣,要不柳娘也跟去澜沧京,他可以在悬顶极给她留一个位置。
悬顶极是幽冥侧中的浮岛。
癸幽并无恒定的寿数,行走于尘世会累积浊气,浊气愈加重,会愈加显得老态。若是幸得淮山君护持,登上清气萦绕的悬极顶,借清浊对冲之势,逐渐袚除浊气,便是“枯木里龙吟,髑髅里眼睛”,死中成活,老树逢春。
只需去浊纳清,癸幽一族便得以无尽长生,这是多少生灵羡慕不来的事。但其魂不入中阴,干系只在淮山君身上,一旦死灭,连鬼都做不成,故以随侍百年换取新生的机会,是很划算的。
如果是杏娘的话……墨君圣想着,一时不觉愣了神。
“不必了。”墨君圣略略叹了口气,再不会有那种,哪怕他和淮山君之间,也会选择他的癸幽了。
行程有些赶。
一路上,事务都有傅燎影照管,墨君圣则是镇日安坐在车里,看些闲书,或是随意写几个字再画上几笔。
车里挺宽敞,布置得也舒适。帷幕是墨绿色的纱,看起来轻薄,却不如何透光,角落处照例用银线绣了沧鸾。塌置在最里,不长不窄可坐可卧,在其一侧,正好能放下墨君圣拾掇出来的箱笼。
厢壁上还有好些暗格,收着书册熏香被褥枕头之类的物什,墨君圣尽皆没有过手,若是困倦了,就撑在塌前的案几上小憩片刻。他惯常浅眠,一丁点儿动静都能惊醒。闲书也只看自己带来的,暗格里备下的书是传奇话本,他不太爱看。
至于案几上,多数时候搁着他未完的画作,用色多以赤红明黄,其次是亮银,次第勾勒、铺开、浸染,极美极浓艳,那样撩拨人欲的靡靡浮世,似要看得人从眼里心底烧起来。
“长公子画的,是那座焚风中的古城?”在得到允许之后,傅燎影得以走近观摩。
画中,流丹的烈焰将轻盈的月色升腾而起,雕栏玉砌仿佛被烧融成了鎏金,四处都是迸飞的焰火与血花,天际除了银河,还有绵亘的黄沙,瀑布一般,自云崩处倾泻而下。
是残酷的场面,美得只是存在于画中,到底没有亲眼所见,万幸之中难免遗憾。
“不是,”墨君圣面上淡淡的,“是澜沧京。”
手中朱笔又在倒错的金缕上略略勾了几笔。细看来,天际倾泻的沙,都是盛放的火树银花,那些翡红金黄,本就是长街不灭的十里宫灯。
“长公子丹青妙手。只是卑下驽钝,既要画澜沧京,为何不用靛青色?”
从龙域以龙为尊,崇尚玄水,玄水在澜沧北,碧色幽森,故画作多用靛青赭石,氤氲点染之下,薄暮冥冥尘烟浩渺,又称“澜沧碧”。
“我不喜欢水,靛青太冷,”墨君圣抬眼看向傅燎影,“傅大人不是京畿人罢。”
傅燎影执扇的手略动了动:“何以见得呢?”
“庚辰宫变前,澜沧城中每逢元夜中秋,许开灯市,不设宵禁。”繁灯如海,倾夜如昼,那样的场面,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所以我想着,傅大人不该是京畿人,那么,会是暨阴人么?”
暨是横贯从龙域的暨南江,山南水北谓之阴,暨阴亦是十八名流之首,葵尚流所辖之地。墨斜安的贵妾葵夫人,便是出身葵尚流,“柔弱如水一般”的女子。
傅燎影将扇子合起,神色自若道:“长公子可猜错了,我是鸣越人,家里在花浮川一代。”
鸣越还在暨阴更南,甚至快与雍原接壤,水草丰盛,林木成荫,多湿气更多瘴气。那边的人,经年与雍原人打交道,也沾染上了那般的狡诈狠辣,总是反复无常的,又短视,往来时一言不合就能抄刀子砍人,惯常被叫做“南蛮子”的。
不过,虽不是暨阴人,却可以在暨阴长大。
乡音难改,傅燎影说话间的柔软腔调,也不能说与暨阴葵氏完全没有什么相干。
“原来如此。”墨君圣点点头,又去端详他那画。
傅燎影守着他,看画上辉煌宏伟的宫城,攒动熙攘的人头,以及在底下,四处交错着的墨痕。
拖曳的笔法,支离而狰狞,延伸向夜深处的长街,凭空让人想到被绳索拴住脖子的尸骸,被一步一步地,扯进目不能及的地方,又或者说,这正是作画人的意图所在。
一夕宫变,究竟死了多少人呢?
好像一茬一倒的韭菜地,在采割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