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二五 聚散有时(1 / 11)
“接下来的日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
淮山君觉得,正经的人,总能够把本就乏味的日子活得更无趣。如墨君圣这样,一个月按三十日算,他便用二十八日来看书,剩下的两日,一日抚琴,一日作画。
墨君圣说,他不想写字,更不想下棋。
找乐子的本事可没法教。淮山君轻轻叹息了一声,墨君圣瞥了他一眼,信手执笔,寥寥草草地在纸上勾勒出的轮廓,依稀是一只挺圆润的仓鼠。
“画的什么呢?”淮山君不甘寂寞地凑过来,仔细看了一回,随即又百无聊赖地躺回榻上。
墨君圣能觉察到他那昂然的兴致转瞬低落下去,于是问道:“怎么了?”
淮山君翻过身:“我属猫的,见了耗子就闹心。”
墨君圣正色道:“师尊错了,是耗子见了猫闹心,猫见了狗闹心。”
“是是是,猫见了狗闹心,我见了你闹心。”这话说着,淮山君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起身坐到案几前,见墨君圣的眸光正落到他这侧的朱砂上,便帮了把手,将那碟子殷红换过去。
“这时节,若再晚些,就看不到桃花了。”
淮山君哀戚着一双眼,仿佛含着无尽愁绪般轻轻叹息了声:“春昼何短。”
墨君圣顺着他的眸光望过去,正巧赶上一场盛世容华的落幕。澄澈无际的碧空中,或粉或白的花瓣打着旋子,不知往何处落下,亦不知会落往何处,于眼中,只是无端端地,又频又细地下落,于心上,只是下落,却莫名让人觉得悲伤。
东风走,人面离散,桃花落,春意阑珊。失神之间,笔锋拖曳,在纸上晕出好大一片层叠深浅的红,仿佛喧嚣,实则最寂寞。
淮山君将头埋在墨君圣的颈窝里,发相缠,指相勾。分明是都有些话,一个欲言又止,一个倒说还休,到头来却是谁也没开口。
体肤如这般无限亲近着,临了却仍旧空落落地觉得疏远。墨君圣不禁想,是不是只有撕扯开嚼碎了吞下去,才能餍足于这炽烈入骨的相思。
但他是人,人怎么会生出这样嗜血的念头?
墨君圣当然知道“蓬生麻中,白沙在涅”的道理,疑心与非人混迹日久,自己也成了妖鬼。
“但那又如何呢?人总是会变成别的东西,妖鬼禽兽神明什么的,面目全非。”淮山君落到墨君圣怀里,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看过他的眉眼,“等你将来做回人,肯定会有许多张脸,如现在这般,和花和月正当年的样子,想来是很难再见到了。”
无须经年累月,熟知的面容就会陡然陌生起来。
“我也做过人,但我还是乐意做妖鬼。”淮山君说,人性于他只是冗余。在成为人的日子里,那些因焉滋生的东西已全然被他摈弃了,“都是我最不想要的样子。”
墨君圣蓦然想到了自己那些性情单薄的“师兄”。他们仿佛是一个个箱箧,淮山君将那些不想要的性情抽剥开来,如同脱下一件件衣服,再渐次叠好放在里面。
这些木石傀儡,可视作淮山君对他的桎梏,但相对的,他们也见证了他对淮山君的背叛。
墨君圣对淮山君道:“我不想再看见他们。”
“好。”淮山君优容轻笑着,点了点头。
感情是债,弄不清谁欠谁更多。也许到了最后,就是爱恨两断,情仇两空,恩怨两清,生死两不相见,但在那之前,总要一直一直地,继续纠缠下去。
于是不再提扫兴的事,咬耳朵的功夫,只心平气和地聊了几句闲话。
春末夏初,依稀轻暖的和风中,仿佛掰开揉碎了的微弱香气,混着鼻息,如影随形般彼此缠绵着。墨君圣搂着淮山君,淮山君倚坐在他怀里。四下里都静籁无声,唯有廊角下悬着的风铃,脆玉叮当的,似乎挺遥远地唱过一阵。
淮山君顺势摆弄了会儿墨君圣的指掌,先说“好看”,末了又说自己“似乎有些饿了”。
“幽女大人……”
“他休沐了。”
能近身伺候淮山君的就一个夷幽。墨君圣起身,正要去传膳,却被淮山君拉拢着,磨磨蹭蹭地在阑干前流连了好些时候。
“不若摘点槐米来吃罢。”淮山君道。
墨君圣抬眼,跟前果然盘着株老槐,老槐上又果然坠着许多簇盈白的花序。那垂枝离地还有些高,他看了看,道:“得拿支竹竿挑下来。”
淮山君却说“不必”。一旁轩敞的亭子里阴着香材,他过去,掂了个竹篾编的坦口篮子,折身回来时,将原本盛在里面的艾草拿出去,随手扔在墙根。
淮山君立在花序下头,下一刻,几串生的最好的槐米便如被谁托着一般,颤巍巍地躺倒下来,又晃悠悠地落往篮中。
“风?”
可凛冽,切口处光鉴如镜;可负重,瓣蕾上柔嫩似新。兼之无影无形,无声无息,一脉和光同尘下却暗藏杀机,正是淮山君神乎其神的操风术。
“多少出些力,别就这么白吃白喝我的。”淮山君将篮子递给墨君圣,支使他去熬粥,“别放糖,做成咸口的,再打两个鸡蛋进去。”
槐粥,咸口,鸡蛋。这三个不着边际的词连成句子,让墨君圣疑心着,要么是自己聋了,要么是淮山君疯了。话到唇边,几次来回,墨君圣斟酌好措辞,终于道:“上次的蒸糕,师尊配的是蜜露,今日怎么换了口味?”
淮山君道,他还是乐意吃甜的,只是他生来的,指法上并没有多高深纯熟的技艺。墨君圣凝神听了一阵,只觉得音色灵动柔美,如潺潺溪水越过深涧,昭露出一派融融和光的盛景。
余韵散尽,墨君圣方才开口道:“幽女大人好兴致。”
“凤昭公子。”亭中按弦的,正是夷幽。
他起身揖礼,雾一般的衣袂扬起,与水上低垂的薄云相连,清透出碧蓝澄澈的天色,仿若生自湖中的精怪,唯有唇角勾起的那抹温柔笑意,一如往昔。
“幽女大人在看什么?”
“在看冥狩大人有没有跟在公子身边。”这便是在揶揄了,墨君圣也笑着,道:“幽女大人是师尊离不得的左右手,却怎的在这里躲清闲?”
夷幽却说,他并没有休沐的时候,是淮山君不想见他,索性远远地避出去。
墨君圣想,莫不是因为那日夜里,他说了关于幽冥侧的事,令淮山君不愉。
“并非如此,”仿佛是看透了墨君圣未出口的歉意,夷幽让他尽管放宽心,“大人虽不想见我,但除了公子外,似乎也不想再见别的谁。”
夷幽说,虽然神色上看不出什么,这时节里,淮山君的心绪往往很低落。
“他说想喝一些槐花粥。”
夷幽说,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夷幽勾了勾弦,弦上滚落出一串颤音,不是很名贵的琴,却已足以排遣心事。夷幽说,这才是眼下他正该过问的事。
他向墨君圣讨教指法,墨君圣细致讲了,然后说他的琴音“很不错”。夷幽轻笑了笑,说自己“并不会弹琴”,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人是这么弹的”,他也就“跟着这么学了”。
“梦中授道,大人天资非凡。”
夷幽闻言只是轻笑,他挪开位置,请墨君圣也抚一曲。墨君圣应下,略想了想,按弦抚了首《水仙》。
墨君圣向夷幽告辞,说自己出来这一会儿,粥应该熬好了。夷幽作揖和他道别,说恕不相送,真是失礼了。离开湖上的功夫,身后似有山海淼溟,鸥鸟悲风,正是一段似模似样的《水仙》。
回到厨下,粥滚得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