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生门(2 / 6)
另外一幅画面。
天知道她把自己掌心的伤口掐得有多疼,才不至于双腿发软从这个舞台上滚下去。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是这样,老天爷喜欢让看似美好的道路尽头是地狱,让看似地狱的道路终点是天堂。
倏而一念闪过,她悟出了答案。
舞台下面其实什么都没有,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口诛笔伐,没有白眼,就像别人的青睐未曾真实存在,别人的唾沫也如此。
她要战胜的是自己切实的软弱。
当她害怕恐惧时,地狱之相就被创造了出来。
当她做好粉身碎骨的准备时,地狱就消失了。
地狱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天堂也没有。
轮回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存在过,始终存在的不过是周而复始的执念,当她对恐惧和虚荣放手的时候,就解下了那个系住身体的铃铛。
绝望的是,没有办法从外界找到救世主,所见到的不过是换了表皮和包装的自己。
庆幸的是,也没有真正的敌人,所见到的不过是接纳和超越不了的自己。
躲在黑暗里那个软弱的自己,终于从虚幻强大的画皮里钻了出来,用真实的自己迎接阳光,却意外发现这样就与真正的力量相连接了。
席慕莲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身体像现在这般轻盈,好像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彩,射入弥蒙混沌的人间。
她光明正大地走上舞台,光明正大地走下舞台,赢得无数掌声,却好似什么都听不见。
心里只有自己的声音:“我说了,我终于说了,无论如何还是说了。”
问心无愧,胜过赢得外界青睐的千军万马。
而江定心还处在惶恐的状态当中,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围人对他投来的艳羡之眼。
最怕的,莫过于独自面对这种时刻。
席慕莲走下舞台,重新坐到他身边,他反而心安了一些,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
胡如烟望着她的眼神,仿佛要把眼睛瞪出血来。
“怎么样,我把你的路走了,你没路可走了吧。”席慕莲俯首帖耳在胡如烟身边道。
“你!”胡如烟愤恨,也无可奈何。
江定心不知道胡如烟为什么那么生气,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只是对席慕莲道:“我没想到你会选择在这个时候。”
“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开心吗?”她转过头来,蹙眉而视。
开心是开心,可是他也惶恐。
“我怕院长找我谈话……”
话还没说完,主持人的声音就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第三十四届石蒜花奖最佳男主角是……”
“《解铃人》江定心,恭喜你。”
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在这种情况下拿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石蒜花奖。
该怎么办呢?
要说什么呢?
说什么都不重要,所有人的目光应该都只盯在他和席慕莲的故事上吧?
刹那时间,江定心的思绪浮光掠影般闪过无穷多。
兴奋、激动、喜悦以及惶恐不安。
爱情和事业的双重丰收,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顷刻间降落在江定心的身上。
他像是被天外来物砸中了一般,砸蒙了神。
忽然,手被人握住了,紧紧地。
这才回过神来,是席慕莲。
“别紧张,说你自己的事,说你想说的。”她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把他在心里的问题都回答上了。
望着她那笃定的眼神,江定心没由来的萌发出一种委屈。
有些抱怨她把他推入这样的局面,却又感谢她及时而精确的支持。
一贯如此。
打他一巴掌,再给他一个吻。
而他怎么也挣脱不出这无形的驯化。
还对此依赖得要死。
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我尽力。”轻轻留下一句作为回复,然后便走上台去了。
《解铃人》一下子斩获了男女主最佳演绎奖的双重桂冠,这还是话剧界历史上的首次情况。
再加上男女主是以真实情侣的身份出演,然后双双获得最高荣誉,传奇色彩就更强了。
也会吸引更多的观众慕名而来,对剧院本身和演员本身都是良好的。
院长很高兴,莉薇谭大剧院这次可算是在文艺界留下了一笔。
直到站到舞台上,握住那只刚才被席慕莲握着的话筒,江定心的脑海都是一片空白的。
“感谢……感谢大家……”
沉默了半晌,只能先表达感谢。
“谢谢导演,编剧,和《解铃人》的全体工作人员,感谢一路上指导我的前辈们。没有……没有想到,我个人初次的最高荣誉,会在这种情况下获得。老实说……刚在坐下台下我很紧张,紧张席慕莲小姐对我的表白……”
忽然,台下爆发了哄堂大笑。
所有人都在看热闹,看这位话剧界历史上最年轻的最佳男主角获得者如何应对自己的荣誉和爱情。
这满座的笑声让他的脸红得发烫,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
被笑声打断的发言,卡克了许久许久。
直到重新找回一丝丝理智,整理思绪,强迫自己的舌头不打结。
再来继续发言:“从十六岁那年进入话剧界开始,石蒜花奖就是我的目标。那个时候,是想要给爸爸看,让他为我骄傲。但是我没能做到……”
“后来想要获得石蒜花奖,是想给我自己看,证明我的价值。但是,也一直没能做到……”
“直到我遇见了席慕莲小姐,在和她合作《解铃人》的过程中,我好像忘了如何去努力,忘了要拿奖杯的目标,只是忘我地投入到剧本里,去感受和她在一起融入剧情的时光。可是生活有意思的一面是,当我忘记目的地时,不知不觉就到达了。”说着,他晃了晃手中沉重的奖杯。
席慕莲坐在台下安静的听,偶尔蹙眉。
“所以,也谢谢席慕莲小姐作为前辈,和……爱人,对我的支持。”声音越来越小,细若蚊吟。
听到那两个字,席慕莲浅浅一笑。
江定心还是跟她初次见面时一样腼腆。
致完词,他顶着一张血红的脸,逃也似的奔下了舞台。
晚上,席慕莲的公寓里。
鲜红色的战衣变得不再完整,松垮地勾勒女人在白皙的胴体上。
举着高脚杯的手臂颤颤巍巍,进入到身体里的酒精挥发出余力,懈怠了白天紧绷的神经。
内裤,领带,衬衫,高跟鞋,奖杯,像雨后的树叶一样凌乱散落在地。
高潮过后的余韵,弥漫着热气的暧昧,游荡在冰凉的空中。
褪下人前优雅体面的画皮,内在不过是食物和性欲的饕餮。
凡是需要装饰的,本质就是不美的。
席慕莲承认这一点,虽然她过去也坚定地想象过自己是个完美的仙女,但现如今她坦然地接受自己就是个陋怪。
接受自己的不完美需要很大的勇气,第一步就是对自己诚实。
诚实地剖解自己的内心,抛去所有对人类的溢美之词,单单审视自己流动的欲望。
才能打碎纳西索斯自恋的镜子。
从碎裂的缝隙当中找到逃出幻境的生路。